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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5

发布时间:2023年12月19日    点击:[21]人次

聊斋志异

聊斋志异《仇大娘》原文

仇仲,晋人,忘其郡邑。值大乱,为寇俘去。二子福、禄俱幼;继室邵氏[1],抚双孤[2],遗业幸能温饱[3]。而岁屡祲[4],豪强者复凌藉之[5],遂至食息不保[6]。仲叔尚廉利其嫁,屡劝驾[7],而邵氏矢志不摇。廉阴券于大姓[8],欲强夺之;关说已成,而他人不之知也。里人魏名,夙狡狯[9],与仲家积不相能[10],事事思中伤之。因邵寡,伪造浮言以相败辱。大姓闻之,恶其不德而止。久之,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[11],邵渐闻之,冤结胸怀,朝夕陨涕[12],四体渐以不仁[13],委身床榻[14]。福甫十六岁,因缝纫无人,遂急为毕姻。妇,姜秀才屺瞻之女,颇称贤能,百事赖以经纪。由此用渐裕,仍使禄从师读。

魏忌嫉之,而阳与善,频招福饮,福倚为腹心交。魏乘间告曰:“尊堂病废,不能理家人生产;弟坐食,一无所操作。贤夫妇何为作马牛哉!且弟买妇,将大耗金钱。为君计,不如早析[15],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。”福归,谋诸妇;妇咄之。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[16],福惑焉,直以己意告母。母怒,诟骂之。福益恚,辄视金粟为他人之物而委弃之。魏乘机诱博赌,仓栗渐空,妇知而未敢言,既至粮绝,被母骇问,始以实告。母愤怒,而无如何,遂析之。幸姜女贤,旦夕为母执炊[17],奉事一如平日。福既析,益无顾忌,大肆淫赌[18]。数月间,田屋悉偿戏债,而母与妻皆不及知。福资既罄,无所为计,因券妻贷资,苦无受者,邑人赵阎罗,原漏网之巨盗,武断一乡[19],固不畏福言之食也,慨然假资。福持去,数日复空。意踟蹰[20],将背券盟。赵横目相加[21]。福惧,赚妻付之。魏闻窃喜,急奔告姜,实将倾败仇也。姜怒,讼兴。福惧甚,亡去。姜女至赵家,始知为婿所卖,大哭,但欲觅死。赵初慰谕之,不听;既而威逼之,益骂;大怒,鞭挞之,终不肯服。因拔笄自刺其喉,急救,已透食管,血溢出。赵急以帛束其项,犹冀从容而挫折焉[22]。明日,拘牒已至,赵行行不置意[23]。官验女伤重,命笞之,隶相顾无敢用刑。官久闻其横暴,至此益信,大怒,唤家人出,立毙之,姜遂舁女归。

自姜之讼也,邵氏始知福不肖状[24],一号几绝,冥然大渐[25]。禄时年十五,茕茕无以自主[26]。先是,仲有前室女大娘[27],嫁于远郡,性刚猛,每归宁,馈赠不满其志,辄迕父母,往往以愤去,仲以是怒恶之;又因道远,遂数载已不一存问[28]。邵氏垂危,魏欲招之来而启其争。适有贸贩者,与大娘同里,便托寄语大娘,且歆以家之可图[29]。数日,大娘果与少子至。入门,见幼弟侍病母,景象惨澹,不觉怆恻。因问弟福,禄备告之。大娘闻之,忿气塞吭[30],曰:“家无成人,遂任人蹂躏至此!吾家田产,诸贼何得赚去!”因入厨下,爇火炊糜[31],先供母,而后呼弟及子啖之。啖已,忿出,诣邑投状,讼诸博徒。众惧,敛金赂大娘。大娘受其金,而仍讼之。邑令拘甲、乙等,各加杖责,田产殊置不问。大娘愤不已,率子赴郡。郡守最恶博者。大娘力陈孤苦,及诸恶局骗之状[32],情词慷慨。守为之动,判令知县追田给主;仍惩仇福,以儆不肖。既归,邑宰奉令敲比[33],于是故产尽反。大娘时已久寡,乃遣少子归,且嘱从兄务业,勿得复来。大娘由此止母家,养母教弟,内外有条。母大慰,病渐瘥,家务悉委大娘。里中豪强,少见陵暴,辄握刃登门,侃侃争论[34],罔不屈服。居年余,田产日增, 时市药饵珍肴,馈遗姜女,又见禄渐长成,频嘱媒为之觅姻。魏告人曰:“仇家产业,悉属大娘,恐将来不可复返矣。”人咸信之,故无肯与论婚者。有范公子子文,家中名园,为晋第一。园中名花夹路,直通内室。或不知而误入之,值公子私宴,怒执为盗,杖几死。会清明,禄自塾中归,魏引与遨游,遂至园所。魏故与园丁有旧[35],放令入,周历亭榭[36]。俄至一处,溪水汹涌,有画桥朱栏,通一漆门;遥望门内,繁花如锦,盖即公子内斋也。魏绐之曰[37]:“君请先入,我适欲私焉[38]。”禄信之,寻桥入户,至一院落,闻女子笑声。方停步间,一婢出,窥见之,旋踵即返。禄始骇奔。无何,公子出,叱家人绾索逐之[39]。禄大窘,自投溪中。公子反怒为笑,命诸仆引出。见其容裳都雅,便令易其衣履,曳入一亭,诘其姓氏。蔼容温语[40],意甚亲昵。俄趋入内;旋出,笑握禄手,过桥,渐达曩所[41]。禄不解其意,逡巡不敢入。公子强曳入之,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。既坐,则群婢行酒。禄辞曰:“童子无知,误践闺闼,得蒙赦宥,已出非望。但求释令早归,受恩匪浅。”公子不听。俄顷,肴炙纷纭。禄又起,辞以醉饱。公子捺坐,笑曰:“仆有一乐拍名,若能对之,即放君行。”禄唯唯请教。公子云:“拍名‘浑不似’[42]。”禄默思良久,对曰:“银成‘没奈何’[43]。”公子大笑曰:“真石崇也[44]!”禄殊不解。盖公子有女名蕙娘,美而知书,日择良偶。夜梦一人告之曰:“石崇,汝婿也。”问:“何在?”曰:“明日落水矣。”早告父母,共以为异。禄适符梦兆,故邀入内舍,使夫人女辈共觇之也。公子闻对而喜,乃日:“拍名乃小女所拟,屡思而无其偶,今得属对[45],亦有天缘。仆欲以息女奉箕帚[46];寒舍不乏第宅,更无烦亲迎耳。”禄惶然逊谢,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[47]。公子姑令归谋,遂遣圉人负湿衣,送之以马。既归告母,母惊为不祥。于是始知魏氏险;然 因凶得吉,亦置不仇,但戒子远绝而已。逾数日,公子又使人致意母,母终不敢应。大娘应之,即倩双媒纳采焉[48]。未几,禄赘入公子家。年余游泮,才名籍甚[49]。妻弟长成,敬少弛;禄怒,携妇而归,母已杖而能行。频岁赖大娘经纪,第宅颇完好。新妇既归,仆从如云,宛然有大家风焉。

魏又见绝,嫉妒益深,恨无暇之可蹈[50],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[51]。国初立法最严[52],禄依令徙口外[53]。范公子上下贿托,仅以蕙娘免行;田产尽没入官。幸大娘执析产书,锐身告理[54],新增良沃如干顷[55],悉挂福名,母女始得安居。禄自分不返,遂书离婚字付岳家[56],伶仃自去。行数日,至都北,饭于旅肆。有丐子怔(忄+莹)户外[57],貌绝类兄;近致讯诘,果兄。禄因自述,兄弟悲惨。禄解复衣,分数金,嘱令归。福泣受而别。禄至关外,寄将军帐下为奴。因禄文弱,俾主支籍[58],与诸仆同栖止。仆辈研问家世,禄悉告之。内一人惊曰:“是吾儿也!”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,后寇投诚,卖仲旗下,时从主屯关外。向禄缅述,始知真为父子,抱头悲哀,一室为之酸辛。已而愤曰:“何物逃东[59],遂诈吾儿!”因泣告将军。将军即命禄摄书记[60];函致亲王,付仲诣都。仲伺车驾出[61],先投冤状[62]。亲王为之婉转[63],遂得昭雪,命地方官赎业归仇。仲返,父子各喜。禄细问家口,为赎身计。乃知仲入旗下,两易配而无所出,时方鳏也[64]。禄遂治任返。

居无何,昭雪之命下,不数日,田宅悉还故主。魏大骇,不知其自,恨无术可以复施。适西邻有回禄之变[77],魏托救焚而往,暗以编菅爇禄第[78],风又暴作,延烧几尽;止余福居两三屋,举家依聚其中。未几,禄至,相见悲喜。初,范公子得离书,持商蕙娘。蕙娘痛哭,碎而投诸地。父从其志,不复强。禄归,闻其未嫁,喜如岳所。公子知其灾,欲留之;禄不可,遂辞而退。大娘幸有藏金,出葺败堵。福负锸营筑,掘见窖镪,夜与弟共发之,石池盈丈,满中皆不动尊也。由是鸠工大作,楼舍群起,壮丽拟于世胄[80]。禄感将军义,备千金往赎父。福请行,因遣健仆辅之以去。禄乃迎蕙娘归。未几,父兄同归,一门欢腾,大娘自居母家,禁子省视,恐人议其私也,父既归,坚辞欲去。兄弟不忍。父乃析产而三之:子得二,女得一也。大娘固辞。兄弟皆泣曰:“吾等非姊,乌有今日!”大娘乃安之。遣人招子,移家共居焉。或问大娘:“异母兄弟,何遂关切如此?”大娘曰:“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,惟禽兽如此耳,岂以人而效之?”福禄闻之皆流涕,使工人治其第,皆与己等。

魏自计十余年,祸之而益以福之,深自愧悔。又仰其富,思交欢之,因以贺仲阶进[81],备物而往。福欲却之;仲不忍拂,受鸡酒焉。鸡以布缕缚足,逸入灶;灶火燃布,往栖积薪,僮婢见之而未顾也。俄而薪焚灾舍[82],一家惶骇。幸手指众多,一时扑灭,而厨中百物俱空矣。兄弟皆谓其物不祥。后值父寿,魏复馈牵羊[83]。却之不得,系羊庭树。夜有僮被仆殴,忿趋树下,解羊索自经死。兄弟叹曰:“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!”自是魏虽殷勤,竟不敢受其寸缕,宁厚酬之而已。后魏老,贫而作丐,仇每周以布栗而德报之。

异史氏曰:“噫嘻!造物之殊不由人也!益仇之而益福之,彼机诈者无谓甚矣。顾受其爱敬,而反以得祸,不更奇哉?此可知盗泉之水[84],一掬亦污也。”

不久,仇禄返回家来,一家人团聚,又悲又喜。起初,范公子收到仇禄的离婚文书,拿了去跟蕙娘商量。蕙娘痛哭着,将文书撕碎了扔到地上。父亲便顺从了女儿的意思,不勉强她改嫁。仇禄回来后,打听到蕙娘没有嫁人,喜出望外,急忙赶到岳父家。范公子知道他家遭了火灾,便想留住他,仇禄不肯,告辞回家。所幸大娘平日积攒下了些银子,这时便全都拿出来整修破房。仇福拿着锨干活时,意外挖出一个金窑。到了夜晚,便和弟弟一块打开,只见石砌的金窑足有一丈见方,里面放满了白银。得到这些银子后,仇家于是召集工匠,大兴土木,建了一片楼房,壮观华丽得不亚于富贵大家。

仇禄回来后,感激将军在危难中帮助,便备下一千两银子,要去拜见将军,顺便赎回父亲。仇福愿意代替弟弟前去,于是便派了几个健壮的仆人,跟随着他去了关外。仇禄又接回了蕙娘。不久,仇福便将父亲接了回来,全家一片欢腾。

大娘自从住在娘家,禁止儿子来看望自己,是恐怕有人议论她企图侵吞仇家家产。现在父亲已经回来,便坚决告辞,要回去。兄弟们不忍心,父亲便将家产分成三份:儿子得两份,女儿得一份。大娘苦苦推辞,兄弟二人都哭着说:“我们若不是姐姐,哪里有今天!”大娘只得安心收下,派人去叫儿子搬了家来,跟父母住在了一起。

后来,有人问大娘:“仇福、仇禄是你异母兄弟,你怎么如此关心?”大娘回答说:“只知有母亲,不知有父亲,只有禽兽才会这样!人哪能效仿呢?”仇福、仇禄听到这话后,都感激得热泪滚流。让工匠整修大娘的房屋,建得跟自己的一样。

此后,魏名自己反思:十几年里,越是祸害仇家,却越是给仇家招福,也不禁渐渐后悔起来。又仰慕仇家富裕,便想和他家交好。于是他便以庆贺仇仲回家为由,备下礼物到了仇家。仇福要赶走他,仇仲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意,便接受了他送来的活鸡和酒等礼物。鸡本是用布条绑着脚的,却跑进了厨房,被火烧着了布条;鸡又钻到柴禾堆里栖息,奴婢仆人们见了都没在意。一会儿,厨房的柴禾燃烧起来,引着了厨房。一家人惊慌失措,幸亏人手多,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,但厨房中所有的东西都已变成了灰烬。仇福兄弟二人都觉得魏名送来的东西不吉利。后来,又赶上父亲做寿,魏名又牵来一只羊作贺礼。仇家推辞不了,只得暂时将羊拴在院子中一棵树上。到了夜晚,家里有个童仆因为被别的仆人殴打了一顿,便忿忿地走到树下,解开拴羊的绳子,自己吊死了!仇福、仇禄兄弟感叹地说:“他好好地对待我们家,倒不如坑害咱们家呢!”从此后,魏名虽然很殷勤,但仇家兄弟再也不敢接受他一丝一缕的东西了,宁恳反过去厚厚地酬谢他。后来,魏名老了后,家里非常贫困,只好去作乞丐,仇家仍时常拿些布匹、粮食去周济他。

异史氏说:“啊呀!造物主常常不随人意!越想陷害人家,人家就越幸福,那些狡猾奸诈的人真是太无聊了。看起来是受到了他人的尊敬和爱戴,却反而使自己遭受灾祸,这不是更加奇怪吗?由此可知,盗泉里的祸水,一挨着就要倒霉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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